宛如一场仲夏夜之梦。

纯情码字的小姑娘。

俘虏·四

9.

从泰业港启程,延海线往南而下,经东岛,悬门,苏练,按四十度直走三百海里后又西折两度,绕过顾人涡,便到了南海之域。碧光粼粼中海天融在了目极之处,蜃楼与鲛庭在其中忽隐忽现。周泽楷好奇的从船舷上踮起脚,朝下看去。船只已在海中漂了两个月余,原先的水是黄色的,入了南海域后水色澄蓝,更深便是漆墨,飞白的碎浪点缀着,煞是好看。

破浪的船身打起了雾状的水珠,细细密密地洒了周泽楷一手,他舔了舔,发现和家乡的水一点都不同,是咸涩的。

年迈而残暴的皇帝醉心于四荒中的奇珍异宝,人们不分贵贱,倾国以投其所好。去年服了孝之后,周泽楷便随着父亲去过了北隅的雪岭,找到了通体纯白的金瞳狡狐,以此换抵了苛刻的赋税,勉强保住家中岌岌可危的爵位。在京中休息了不到一旬,黑衣铁面的侍卫又一次手持明黄的绢帛来到了府中,面无表情的宣布了皇帝新一轮的无理妄想。

南海有仙岛,方寸瀛台。

龙骨鲛珠,只要寻到一样,就能回家了。周泽楷想,京城现在应该到了初夏,家中水榭里的新荷也不知道结出了莲骨朵了没。

“阿楷,别站在那儿,当心掉下去。”

他一向听爹爹的话,刚要从船舷上跳下,突然咦了一声。

海平线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三四个黑点,黑点逐渐放大,清晰,背对着朝光。

“船……”周泽楷轻声说道。

 

南海中海盗猖獗。这是周泽楷出海数月来第一次看见海盗的船,旗帆猩红,被风吹得鼓胀,像是一张血盆大口。

“满舵!西南三十度!”爹爹脸色剧变,跟大副商议了几句之后斩钉截铁地喊道。

撤了一扇帆,周泽楷在甲板上踉跄了几步,抱住了桅杆。爹爹走过来,将一把小刀塞进了他的怀里,什么也没说,摸了摸他的头便快步离开。

半个时辰之后,第一蓬血雾绽在了年幼的周泽楷眼里。

之后的事情纷乱得像是在元宵节里赶庙会,他记得那一年跟爹娘走失了,大红的灯笼下的人群都模糊了面容,染上了夜色的狰狞。水手们脚步纷乱,倒下的,哀叫的,船身颠簸,挂在舷上的尸体脖颈里涌出的鲜血淅淅沥沥地淋下,引来了饥饿的青鲨。

周泽楷缩在角落里。没有人注意到他,或许就算见到了,也懒得给这个小孩来上一刀。

爹爹的肩膀上红了一大片,那件衣裳是娘生前给他做的最后一件衣裳,如今脏了破了,爹爹一定很伤心。

“轮回的官船……嘿嘿,让老子撞到了,出海真是没白拜鲛姑,”海盗头子是个精瘦的男人,一张常年被海风吹刮的黝黑面庞上精光毕露,“老实交代,宝贝在哪。”

爹爹擦了擦嘴边的血:“我儿子呢?”

“操,你磨唧什么,老子可不介意给你再开两个洞。”

“先见我儿子,再带你们去仓房。”

瘦子用方言骂了几句。一个卓尔苏人看见了周泽楷,粗短的手指提着他的衣领,将他甩进了爹爹的怀里。爹爹抱了抱他,瘦子正要不耐烦开口时,爹爹已经牵着他往船仓下走去。

“阿楷,一会要去见你娘了,怕不怕?”

乌木色的眼睛里满是惶惶不解,男孩点点头,又摇摇头。

爹爹又摸摸他的脑袋,男人踩在木梯上的每一步都沉重无比。

一直走到船底的一扇包铜上锁的小门前,海盗们脸上喜色毕露,爹爹也跟着浮了一点笑。周泽楷有些不安的仰脸看他,船肚内光线昏暗,悬在一侧的铜油灯将一豆光打在了爹爹的鼻梁上。

“赶紧开锁!”瘦子把手中马刀又举了举,催促道。

“阿楷,爹爹眼神不好,你去把灯拿来,帮爹爹照着锁孔。”

许是求财心切,瘦子并没有制止这个举动。

周泽楷把油灯取下,捧在了爹爹面前。男人的脸上悲戚之色一闪而过,随即就换成了同归于尽的决然,他掏出钥匙,将锁打开的一瞬间,劈手夺过那盏铜灯,整个人撞进门去,周泽楷被他带了两步,也朝前栽去。

手撞在了一包东西上。

海盗们刚要涌入门内,就被那一盏铜灯逼退。

“这儿除了金银,还有火药。”爹爹的手放在了引线上,厉声喝道,“贼子你要吗?”

瘦子大怒,然而这火药一炸起,整座船的人都跑不了,一把刀砍也不是不砍也不是。

“你他妈敢耍老子!活腻了!”

“所以就拉你们陪葬,挺好的。”火光离引线不到寸许,海盗们往后推了一步。瘦子脸上挂不住,皴褶的脸上挤出了一个极狰狞的表情,他还要骂些什么时候,从身后的走道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名个头矮小的男人冲了过来,慌乱地叫道:“头儿不好了,贪狼来了!”

 

10.

胡聋子不满五十,却觉得自己已经是将死之年。他那天给婆娘进城去买豆面,撞上了一个算命的瞎子,那瞎子半疯半傻又哭又笑,说他杀业过重,冤鬼不日就要来索命。他咧嘴露出泰半牙齿都没了的口腔,龋烂的黄牙对着那瞎子龇成一个笑:“说啥子哦,听不得。”

他瘸了一条腿,虽然还能走路,但是想要跑跳已经无望,出不得海,只能跟家里的婆娘一起捡蚌和梭渔网,梭了几年后连眼睛也不太好使,一丈外便尽是模糊。他提着豆面还没走到家门口,在眼翳里印出了一个修长的身影,正和自家婆娘站在一起说着些什么。婆娘见了他,大脚踩着草鞋跑了过来:“老头子,撞到贵人,咱们发财了!”

发财?胡聋子咂磨着这个词汇,他十多年前曾见过多少金银珠宝,比金沙滩上的细沙还要多,多少的财才算是发,他自己也量不清楚。恍惚着神,直到那个身影走到了自己面前才反应过来。

“这位便是胡公?”

婆娘才收了一锭银子,如今是有问必答:“是的来是的来,老头子耳朵不好,贵人多担待啊。”

那是个面容清秀的青年,套着暗蓝色的斗篷,不像是海边的人,他温文一笑:“无妨,我们只问几个问题就走。”说完他回过头去喊道,“将军,找到人了。”

胡聋这才发现几步远之外还站着一个人,披着一件黑色斗篷,像是一尊沉默的海石,他扭过脸来。久不见外人的小渔村里偷偷张望的渔姑们通通涨红了脸。

“鄙姓江,这位公子姓周,可否借一步说话?”

婆娘犹豫了一下,很快就在又一锭银子的驱使下点头哈腰的跑了。

 

渔村毗邻大海,往东半里便是一片礁石群。海浪拍击在上面,将黑色的礁石冲刷出了白色的水纹。这两个年轻人一路上并不说话,身手倒是矫健,不过几个翻腾便站在了礁石岩顶,胡聋心里打着突。

“老人家能上来吗?用不用晚辈搀着您?”海声嗡鸣,江姓的青年不得不放大了嗓门。

胡聋摆摆手,指尖扣住了岩缝,背肌绷鼓着,一个用力也爬了上来。

“这里视线也好,环境也不错,是吧?”江姓青年一直带着笑,也不知道是在问谁,让胡聋有点摸不清头脑。他已不是十年前的暴戾脾气,常年梭着渔网,将他的心思也梭得细密起来,他闭着嘴,只等着对方挑明。

黑衣青年似乎也没有开口的打算,只是点了点头,视线已经投向了海边。江姓青年也不介意这样的冷场,他又是先笑了笑,才开口问道:“老人家您可知道‘贪狼’吗?”

胡聋浑浊的瞳孔在眼眶里转了一转,想装听不见,然而那江姓青年却往前走了一步,吹向海上的广莫风将他的斗篷带起,露出了里面已经出鞘一寸的剑。青年仍然含笑,提高了音量又问了一遍。

胡聋知道自己装不下去了,于是只得点头:“晓得。”

 

南海之域,没人会不知道贪狼。

“贪狼原本蓝雨国中的一只叛军,逃到海上做了海盗。”胡聋从怀里摸出了一只槟榔,放在嘴里嚼了,“他们装备也好,船也好,手下也都是练过的,很快,就成了南海里最大的一支海盗。贪狼几乎从不主动劫掠,倒是喜欢干黑吃黑的事情,当年每一支海盗都被他黄雀在后的痛打过。”

“老人家知道的很清楚啊,以前被吞过货?”江姓青年曼声问道。

“呵呵,不然你们要来问我这老头子什么呢。”槟榔的气味浓烈,冲散了口腔里的盐分,胡聋一笑,牙垢就露在了唇外,“原本我们都以为是这样。虽然厉害些,但是流寇终究是流寇,谁也不比谁高贵。”

海盗们虽然忌惮贪狼,但也不至于会去畏惧它,海上这么广的地界,往哪去不是抢呢。胡聋想起唯一一次被贪狼给吃了黑,心里就恨得牙痒。他将槟榔的碎渣从牙缝里抠出,啐了一口:“结果全都猜错了。”

那并非什么叛军,那就是一只正规的蓝雨水军,他们借着海盗的名头遍历十六岛,花了十年的时间使海中大大小小的部族水寨尽数臣服于蓝雨,亦花了十年的时间摸透了海中大大小小的海盗们的行动路数,最后在一个月内将其剿灭殆尽。

“贪狼的首领,还真是狼。”空气中的盐分沁入膝盖骨,胡聋觉得自己这条腿又开始隐隐作痛了。他看了一眼始终未说过话的黑衣青年,也不知道这人是在听海潮声,还是在听他这个老头子说话。

蛰伏多年,看准空隙,一夕发作,所有人都措手不及。那支熟练地打着海盗内部旗语的船队如同过田之蝗,触之即伤,抗之即死。

 

胡聋是在夜里被一支破窗的火箭烫醒的。他跳起来时,他的船已经成了海上的一盏照明物,明火煌煌。黑暗里沉默的箭雨将他多年的老手下钉成了一只又一只的刺猬。他明明已经够小心了,自从第一家海盗出了事,他便让船只在喀其里湾游走,谁知就是这样还会被逮到。他冲出去揪住一个想要跳海的水手,咆哮着质问是怎么回事。

水手的脸上淋漓,不知是汗是泪还是海水,他的声音打着颤:“他们的号音明明是图哥家的,谁知道靠近了才发现是贪狼,妈的,天太黑了!”

无月之夜,杀人放火。水手咬了他一口,胡聋吃痛地放开了手,看着他跳下海去。得跳,他也得跳,龙骨即将被烧断,他这艘船沉没的倒计时正在慢慢降临。他咬一咬牙,撑着滚烫的船舷,滚了下去。海水将他焦燎的皮肤浸没。

他再从海中被人捞上来的时候,指着他鼻尖的是一把把嵌着蓝雨国徽的马刀,和一张有着狡黠笑脸的中年人,眉眼细长,像是一只狐。

中年人并没有杀他,而是敲碎了他一条腿的膝盖骨,砍去了他的一只大脚趾,将他丢在了喀其里湾上任由他自生自灭。他本以为自己会在下一次海潮时被海浪卷走,沉没,如同任何一个海盗一般。但是有一户喀其里人发现了他,将他带回了水寨,并喂给他气味腥膻的山羊奶。

“我在喀其里做了三年奴隶,他们有一回要来蓝雨换布料,我就跟着来了。”

黑衣的青年突然转过来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睛和衣服,头发一样,都是点漆的乌墨色。胡聋被他这一眼看得心在胸腔里咯噔了一声。

 

他这一生杀过的人不知凡几,为了这一艘船,他用鱼梭和撬蚌用的锈刀杀死了四个人,其中一个还是那户救了他的人家里的小女儿,她本来已经跑远,又被海螺钉破了脚,瘸了腿的胡聋大步追上,一刀直插少女背心。

他这段隐去没说,但是他莫名的觉得,这个不声不响的年轻人一定是看透了。从他赤色衰老的脸上皱纹间,看到了那段海滩上的血腥。

“……回了蓝雨后,我就在这村里定了居。我家那婆娘凶丑了些,成了老姑娘嫁不出去,我给她做了一年的渔网,就这么凑合着过了。”槟榔早已嚼得没了味,他将余下的残渣吐出,用脚给扒拉碎了。

江姓青年脸上表情若有所思,他见胡聋不再继续,就又看了那黑斗篷一眼,才缓缓开口:“那贪狼的首领还在吗?”

“死啦,”胡聋眯起眼,像是在回忆,“死了有两三年了。那天据说京城里来了不少大官,给他做了海葬,用《海经》选了一处,将他沉了。”

“死了么……”江姓青年默念道,“老人家可知他的后辈何在?是还在贪狼中吗?”

“咄,那我就不晓得了。”胡聋明显看出这说话的小子地位肯定没那个不吱声的高,大概是不吱声的不屑于自个问他,才支使个手下来跟自己磨牙花,“他死后,贪狼就换了将领,是谁我就不清楚了,老头子有五六年没下过海……他倒是有个儿子,应该现在在陆地上过活吧。”

江姓青年点点头,对胡聋行了个礼,转回身对黑斗篷说道:“行了问完了。那我先下去转转。”说完他还是冲胡聋意义不明地勾了勾嘴角,一矮身跳了下去,深蓝色的斗篷像是某种振翅的海鸟一样翻起,在胡聋模糊的视线里一闪而过。

 

胡聋磨了磨牙,他知道正主来了。贪狼这些情报,随便抓住一个在海边长大的人都能问到,何必找上他一个已经半死又残废的老头,一定是这个大官还有什么机密要来审问自己。牙缝里还卡着一丝槟榔渣,他难受得很,用舌头在嘴里推挤了半天也唆不出来,他刚想伸手时,俊美的青年终于对他说了第一句话。

“十二年前,”他解开了自己玄色的斗篷,腰中配了两把马刀,他取下一把丢在了胡聋的面前,继续平静地说道,“轮回官船。”

只八个字,胡聋便明白了一切。他觉得可笑,想着早上在市集里给那瞎子的一拳头真是不应该。那人说对了,这可不是冤鬼要来索命么?

当年他气急败坏时,一刀朝那哑巴似的小孩掷去,那小孩的父亲飞身挡下,干脆利落地断了气。如今过了十二年,这哑巴是要来报仇了?胡聋想努力看清眼前之人的面容,视线里却只有黑白二色,白的是脸,黑的是衣。

“捡起来。”他说。

胡聋舔了舔牙齿,槟榔的最后一点余味沾在舌尖。他半蹲下来,握住了那柄马刀。十年了,他的手中握着的终于不再是撬蚌的石器和老旧的鱼梭。刀是好刀,刀背弯曲成一个新月,尖锐锋利,渴求着鲜血。

松乏多年的肌肉硬绷得像铁,胡聋大喝一声朝那人劈去。青年拔刀的动作快得看不清,一把格开,反手斜砍,铁器相击,胡聋的耳朵里海潮和金鸣声同时炸响。第三刀时,青年的刀刺进了胡聋的肩,老人明显凸起的喉结上下滚动着,眼里是海盗才有的残忍光芒:“你这小鬼,记性真好……”

那是他赐予他父亲的那一刀,位置分毫不差。

马刀卡在骨头中,一时抽不出来,青年步伐飞快,一脚正中心窝,胡聋往后退了几步,再退便是海崖。潮拍礁石的巨响震耳,胡聋想他没准真要聋了。

青年张嘴又说了一句什么,但是胡聋听不见,灌耳的只有海的声音。他的手腕折了,和他的一只膝盖一样的粉碎,青年拎着他的衣领向后搡去,老人半个身子悬在空中。他咳出的血顺着稀疏的胡子和下颌深刻的皱纹,滴滴答答落在青年白皙的手上。

牙缝里的槟榔渣还是没有剔出来,怪不舒服的。

他从数丈的高空礁崖坠入海中时,看到的是从自己胸腔里喷洒而出的鲜血,将碧蓝染成了殷红,像极了他以前那艘船上的风帆。随后,他便如任何一个海盗一样,死在了鱼腹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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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文本来名字叫《两心如一》的……想了想好雷哦,就改了=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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