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如一场仲夏夜之梦。

纯情码字的小姑娘。

俘虏·二

4.

蓝溪城中越沧江穿城而过,高耸的青石砖墙上沾着几十里外海盐微咸的气味。城中央巨大的蛟骨旁铺散着上百个摊位,人群用南海的语言吆喝,交流,从布满海水冲刷出的沟壑的手上接过自己所求货物,付过去一把又一把明晃晃的铜钱。

今天是大市之日,万客汇聚京中,从北疆来的,东州来的,南海来的,西陆来的,纷纷云集在这号称自由之国的都城之中。

娇俏的贵族小姐簪着鲜艳的木棉,用一根雕琢繁复的鲨骨钗固定住,薄薄的团扇掩住点了殷红的唇,好奇地在侍卫们的保护下打量着踏浪而归的蓬莱客,他们的摊子上无所不有什么都卖,从一个拇指节那么大的珍珠,到三尺高的珊瑚,乃至皮肤黝黑的蒲牛人。连指甲都是黑的,唯有发黄的眼白和雪似的牙是五官里唯一的亮色。

黄少天的个子小,摊位也小,眨眼间就淹没在了蒲牛人粗壮的小腿和大赤脚中。他心中窝火又不耐烦,干脆仗着自己嗓门不小,硬生生在鼎沸喧哗里剖开,唱起了蒲牛人家乡的调子,呜呜咽咽跟叫魂似的,偏偏字正腔圆发音标准,原本目光呆滞无神的蒲牛人也开始跟着调子抽抽搭搭的哭了起来,一张五官塌陷的脸这么瘪下去,就更难看了。吓得原本要付账牵人的买家缩回了手抱拳离开。

蓬莱客气得要死,喝止完了这个,那一头又哭了,人潮拥挤,一条长鞭也无处挥舞。他怒气冲冲地把自己也挤进了那群大脚板的缝隙间:“小孩你成心的是不是?”

黄少天住了口,杏仁似的眼睛往上斜飞看去,不甘示弱:“干嘛啊,唱歌儿也不许?我又不是你的货,你管我的舌头做什么,我就是说书唱牙板也碍不着你。”

“你这一唱,我还怎么做生意了?”

“你这一挡,我还怎么做生意了?”

黄少天堵回去一句后接着嚷嚷,说得又快又大声,“蒲牛人根本适应不了这儿,你给他们喂了药,让他们看起来身体强健,实际内里都被海给泡坏了!”

蓬莱客被他戳破了算盘,脸色变得又青又紫,手里的鞭子朝少年招呼过去,少年动作灵活,从劲风的缝隙里打了个滚儿躲开,鞭子尾梢在空气里炸出一声脆响。

“打人啦掀摊啦欺负小孩啦有没有人能管管了!”黄少天把自己那小摊上的东西一股脑卷了个包袱扭头就跑,几个蓬莱客在后面气急败坏的追。

少年聪明,专靠近那些衣着不菲的贵人们,又似泥鳅一般在里面打了个转就溜,摩肩接踵里蓬莱客也捉擒不便,嘴里冒出一串串下流的咒骂,叫文雅的少女们红着脸捂住了耳朵。

黄少天跑得太快,颠簸间从包袱角里漏出了一只海犀角,他弯腰去捡,长街上正驶来一辆辚辚马车,一个急停在了黄少天三尺之外,黄少天急中生智,冲马车里喊道:“大人救命!后面那群坏叔叔要抢我的货还要把我抓去当海饵!”

即将抓到他后领的蓬莱客们脚下都是一个趔趄。

黑色的车帘不紧不慢地撩起,先入眼的是缭缭的烟气,入鼻则是上好的烟叶味道。

黄少天知道自己找对了人。

 

两头分开审。

马车的主人耷拉着眼角,烟管不离嘴,看面相挺年轻,但是下巴上的泛青胡渣又惹眼的很。

“姓名?”

“白雨。”

“多大了?”

“十二。”

“哪的人?”

“鹭州人。”

“爹妈呢。”

“孤儿。”

青年终于肯抬眼了,他似笑非笑:“撒谎。”

“我才没。”黄少天嘴硬。

“老夫来告诉你,撒谎不能全说假的,得掺一点真的进去,别人才会信。你老子还在海上飘着,我能不知道?”青年见黄少天想反驳,就亮了亮少年包袱里的那只海犀角,上面分明带着搏浪商们的刻记,“搏浪商家的小孩,怎么不去探险,反倒回来了?”

黄少天难得静了一会,才说:“我刚刚有一句没撒谎,我现在真是孤儿。商队在停在卓尔苏的时候撞上了海盗,爹和手下们都被他们倒吊着喂了青鲨群,我提前被爹送在了小船里,用六经罗盘漂了半个月回来的。”

青年并不看他,又吐了一口烟:“有进步,肯听老夫教诲,但还是在撒谎。”

黄少天喉头一噎。他飞快整理了一下自己之前的谎言,这次开口就慎重了许多:“好吧,其实我漂了两天就被他们抓回去了,他们让我当海饵,钓毕斓鱼,我拿爹送我的小刀把毕斓鱼的嘴划烂了,他们头儿见我身手不错,还会说十六岛话,就把我丢进了奴隶仓。船行到沙鬼湾补给时跟当地土著起了冲突,我趁乱跑了。这次你要再不信,我只能说其实我是个鲛人了。”

“刀在哪呢?没听说过被俘身上还能藏武器的。”

黄少天一愣,小脸白了。

“言多必失,你太嫩啦,”青年浮起一个得意的笑,“三年前老夫奉命去南海追剿被冤叛逃的黄将军,走了个过场就放他走了,你跟你爹长得挺像的,小海盗。”

少年瞪大了眼睛,纤瘦的腰背紧绷,他终于明白这人一开始就给自己下了套,也终于想起来这人是谁了:“……你是那个魏琛……妈蛋!!!”

 

5.

黄少天被魏琛拎着裤腰带丢进了军营之中。他扭着身子总想着找机会要溜,他是海上长大的,陆地上呆三个月就觉得浑身不舒服,结果还没跑出大门就被魏琛拿着棍子揍了一顿。

“你给我一把马刀,我现在就能砍了你!”黄少天抱着头在校场里乱窜。

魏琛在后面举着棍子追得虎虎生风:“咄,还得用马刀才能砍人吗,真猛士,什么都能用,就是一根头发丝也能杀死对手。”

“你就吹吧!”

“等你什么时候能跑出这蓝溪城,你爱去哪去哪,老夫绝不拦你。”

黄少天脚下一顿:“此话当真?你可是上将军是大官说了话不许反悔的!”

魏琛手中棍子趁机敲在了黄少天的小腿上,少年一个踉跄,脸扑在了校场的沙堆里,随即他后脑勺一疼,像是什么棍状物丢在了自己头上,他翻身坐起,呸呸地吐着沙子,听见自己头顶那个有些欠揍的嗓音慢悠悠地说:“丢了你的马刀,先学剑。”

他摸到身后刚刚丢向自己的玩意,是一把没开锋的短剑,规格恰好适合他的身量。“娘娘腔的公子哥才学剑。”黄少天不屑。

魏琛笑了:“那我明天叫个娘娘腔来教你。”

第二天来校场的“娘娘腔”身高八尺,厚重得像是一堵墙,脸倒是憨厚,配着一身肌肉有些说不出的别扭。“魏将让我来教你习剑。”

“怎么学?”

“娘娘腔”翘了翘嘴角:“对拆。”

黄少天干咽了口唾沫,心想这还对什么拆啊,就这体格,直接就能把小爷给拆了。

娘娘腔本名叫曹严庭,是魏琛军中的扶风偏将。黄少天用了两个月的时间终于使自己不再是单方面被曹严庭“拆”,然而他年少,力气不足,剑锋交错时虎口都能震得发麻,胳膊被对方的力量往下掼去,侧肋飞快地又吃了一剑托。

“不公平不公平这根本不公平!你是大人我是小孩,咱俩力量体格什么都不对等,魏琛究竟让我向你学什么!”黄少天捂着肋部叫道。

“你要是一直看着差,而不看着异,你永远也赢不了我。”对方的剑是半旧的阔口剑,两刃都钝了,还带着不少的豁缺,被这破烂玩意揍了两个月,黄少天想想就憋屈。“魏将说你是个天才,我反正看不出来,就觉得你聒噪烦人。”

黄少天猛地扬头,曹严庭本以为他会气得哭,却发现小孩沾了灰尘的脸上迸出慑人的神采,乌墨的眼睛里碎金的光一闪而过,小孩抿了抿嘴:“你等着,不就是剑术吗。”

 

第四个月的十七天,黄少天终于连续击中了曹严庭的肘关节和手腕,把剑尖抵在了曹严庭的心脏前。

“不过是侥幸而已。”曹严庭喘着气。

黄少天盯着比自己高出一个半头的男人,始终保持着握剑的姿势:“才不是,刚刚我举剑挡你,你比我高,胳膊肯定也抬的比我高,所以我能打中你,就算我打不中,你因为要护住手肘势必会暴露脖子,要是你紧接着护住脖子,那我就攻击你的腹部。你是大人,动作比我大,我是小孩,速度比你快,我一定会拆到你的。一定。”

曹严庭大笑着丢了自己那把钝剑:“你总算悟了。”

势无分优劣,势就是势,只看你怎么用而已。优势之人会露出破绽,劣势之人亦会破釜沉舟,顺势而行,逆势而动,你的剑如此,旁的也该如此。

等曹严庭连输黄少天二十局的时候,已经是一年之后,魏琛让南海巧匠给黄少天打了一把剑,说了上面那段话。

那把剑便是冰雨。

从这天之后,黄少天又多了一门功课,就是下棋。跟他在棋局上对拆的是从国庠之中出来的新生,跟黄少天一般年纪,棋术上已经无人能出其右,新生的名字叫喻文州。

 

6.

丹若原一役林枫战败,无颜回国,竟然带着残部北上投奔了呼啸。导致蓝雨国中在五日之后才知晓战局。

“少天呢?”

“等我们赶到丹若原时,里面满眼焦枯,是已经被轮回清理焚烧过的痕迹,我们想在残尸里辨认,但是烧毁严重,实在看不出其中有上将军的影子。”

喻文州按了按眉心:“让‘鹦鹉’都出去暗访,打探轮回那边的消息,看有没有关于擒住少天的布告,总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在军中对外只说他受伤养病,以稳定军心。”

 

时间往前推两天,回到黄少天刚踏入穿云军的时候。他既然打定主意要装俘虏,便抹了脸和头发,做出了一副狼狈模样,魏琛以前老说他不吱声时,连眼神都能吵嚷,特点太明显,他这回就拿刘海给眼睛遮了大半,一看就像是个苟延残喘的伤兵。

老刘是个胖子,正袒着上身招呼士兵将病死的俘虏抬出去,没工夫理他,就对瘦子指了间营帐:“送那儿去。”天色已晚,这里光线又暗淡,黄少天庆幸此人没发现自己的服制不同,连忙低眉顺眼地被瘦子推进了帐中。

大帐内充斥着一股死人味道,俘虏们三三两两地歪倒在地上,不时发出轻微的呻吟以此来证明自己还活著。黄少天摸黑缩到了角落,一路上也不知道踩到了几个人,他蹲坐下来,从小腿侧摸出了一柄匕首。那瘦子太不警惕,甚至都没有搜身。黄少天把软甲和外衣都脱了下来,而右臂肿胀,只能用匕首一点点将缎子割裂后从胳膊上剥除,他动作轻且迅速,除了刀尖碰到伤口时呼吸略重以外,静默的像是死人。

除去自己的服制之后,他伸手四下摸了摸,碰触到一只冰凉僵硬的手掌之后一挑眉,低声做着口型:“从现在起,你是上将军,小爷是小兵,早死早超生,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说完三下五除二地扒了那人的衣服套在自己身上。做完了这一切,他才有空去探摸自己的右臂,鱼鳞甲嵌入皮肉半寸,万幸的是没有割断筋骨,而且硬革护手保护了他较薄弱的腕部,但是小臂似乎被压折了,抬起时呈现出一个别扭的角度,黄少天轻啧了一声,将自己的护腿给解了下来,权做固定。

一只手实在是不方便,黄少天口齿并用,才打好了个歪歪扭扭的结。只能先凑合这样,穿云军若是班师回朝,那么途中一定会经过茂崇,那里有蓝雨的暗线,找准机会逃出去就行。机会这种东西,在黄少天眼里,就跟呼吸一样简单,只是成功率的多少罢了。

他这么筹划着,将自己尽量缩在不起眼的角落中,蓄养起精神来。

次日天刚蒙蒙亮,帐内突然涌入一片喧哗。黄少天本就是浅眠,簌地睁了眼。只见帐内走进数名披甲持刀的士兵嚷嚷:“起来起来!”

俘虏们哭丧着脸,跟烂泥似的在地上滚着,惹得几个士兵动了拳脚:“还赖上了?信不信老子让你变成死人?你们也不知道走的什么狗屎运,咱们大司马说要见所有活着的俘虏!”

操。黄少天暗骂一声,他没明白那个人是抽了什么疯,但是为了不让自己被士兵的腿脚殃及,他只好格外老实的低着头顺着人群走了出去。

 

三日之后,他终于又一次见到了那个人。比先前两军交战时俩人的距离还要近,几乎能看见那个人俊秀的眉眼和薄削的嘴唇,以及前襟上回旋的花纹。那个人的目光一直打量着这群蓬头垢面压根看不出长相的俘虏,眼睛里有一丝不解和困惑。黄少天见状连忙又把刘海往下扒了扒,他直觉这事跟自己有关,而他的直觉一向很准。

那个人身边站着一个黑脸汉子,将那个人的肤色衬得更是白皙。嘁,小白脸。黄少天飞快的撇了撇嘴。

黑脸汉子一直在对着那个人说着什么,他嗓门不小,就算黄少天不刻意听,也有几个音节能钻进自己耳中:“真没找到……那么扎眼的剑……尸体都对照过了……没有……”

那个人有点为难地吐了口气,然后对老刘蹦出一个字:“脱。”

好歹在穿云军中干了好几年,老刘也习惯了大司马的少言寡语,他扭头冲乌泱泱的一众俘虏们喊道:“周大司马有令,所有人把上衣脱了!”

黄少天怔了怔,他第一反应是这周司马也太淫乱了,这是要群劈吗,随即他便明白过来,霎时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

 

他射过黄少天一箭,他要凭这个箭伤来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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