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岁·章十四【周黄
冰雨寒意凛冽，离脖颈不过半寸许，不愧是剑圣，手稳稳的，没有丝毫颤抖。
周泽楷静静的看着身上的蓝衣青年，他的眼睛睁得很大，目似点漆，小小的虎牙抵在下唇上，几乎要咬出血来。
“别哭。”
黄道君睫毛颤动，可是嘶哑的声音早就暴露了他：“道爷我才没哭。”
此人留不得。师兄，同门，叶修，哪一个不是对自己如此说道，他纵使不为恶，可是只要他所经之处就会魔障肆虐，他不杀人，人也会因他而死。
留不得。
锋刃再向下一毫，黄少天凝视着魔那张好看的脸。
“我……早知道了。”
别哭。
周泽楷慢慢伸出手，轻轻的擦去黄少天眼角的液体——是自额角滑落的血珠。剑圣怎么会哭，又不是女孩子。周泽楷停一停，才继续说道：“你是黄少天。”
意料之中的看到小道士落满惊诧的脸。
那时初遇，座下左使江波涛还捎来了一句话：此人心性看似轻浮实则谨慎，有豪赌之心。
如果仅仅是相似，仅仅是小道士对于将来师父偶像般的模仿，可是，冰雨如此绝世的神兵，小小桃木封印一旦破裂，那样凛冽的杀伐之气又如何能抑制住？自与叶修一战后，周泽楷心中已是八分肯定。
从一开始，就是两人间的试探与过招。到最终，魔尊仍是魔尊，道君仍是道君，亘古不变。可是从什么时候起，又是谁最先，在小城欲醉的春风细雨里，丢出了真心？
周泽楷突兀的想到，自己似乎还从未看过小道士穿上天罡道袍，开坛做法的模样，那一定是真正威风凛凛的剑圣吧？
“唉……”有些遗憾。周泽楷眨了眨眼，笑意温软，可是叹息却绵长的好似古琴缭乱后的一个悠长的尾音。罢了，这千年修为给你，也总比给了那些酸腐老道们要好。
黄少天几乎不敢看那双能溺毙人的眼睛，他扯了扯嘴角：“早就知道又如何，你还不是栽在我的手里了。哈哈，只要本大仙出马，就没有拿不下的事。”
需要我来说一句恭喜吗？周泽楷自己厌倦般稍稍仰颈，一道细长的血线在白皙的脖子上出现。黄少天连忙把剑往上抬了几分，平日里高高扬起的眉如今紧皱着。有些焦躁，他原并不想做到这样的田地：“我骗了你这么久，只是现在我说，让你信我一次，行不行？”
“呵。”周泽楷艰难地自嘲。黄道君，以我如今落魄立场，信或不信，又有什么干系？
气氛凝滞，静得只能听见两人的呼吸声。不过僵持并未很久，黄少天突然龇了龇牙，俯下身来。剑圣的眼睛很亮，像是盛满了一个夜空。他向来语速很快，可是这次他一字一句说的极慢，带着千钧之力：“我还从来没跟你说过吧？”
“周小龟，道爷我喜欢你。”
“所以，你别当魔了。”
冰雨从他手中脱落，咔锵一声滑落在一旁，冰冷的触感飞快的从周泽楷皮肤上掠过，激起后颈一阵战栗。接踵而来的，是小道士熟悉的气味，姣好的像三月里的桃花，明媚的像五月里的朝阳。
我喜欢你呀。丢出真心的，并不只是你。
黄少天吻了他。
随着唇舌缠绵灌入的，是黄少天蓬勃的真气。周泽楷拧起眉，喉头骤然哽住，他的身体的每一寸骤然爆发出尖锐的疼痛，从指尖碾压过四肢百骸，心脏剧烈的跳动，荒火和碎霜两种力量呼啸着，在经络中撞击不休。
这就是元神被灭的感觉吗？真疼。
周泽楷挣扎着想尽量睁着眼，至少在魂飞魄散之时，我最后一眼还是看着你的。为魔者，不管因何入了魔道，无非是因为执妄过深，不可自拔，前尘种种周泽楷都不记得，只如今眼前咫尺之人，便是自己的无解心魔。
有腥甜的气味在口腔中漫溢开来。小道士的亲吻一贯笨拙，不是磕了牙就是碰了唇，这一次也不例外，每次他自己还不服气，哼哧哼哧地像一只活泼的大狗。
血和唾液从嘴角慢慢溢出，滑落，黄少天紧握住周泽楷的手，固执地做成一个十指交扣的模样，道君居然还在笑，眼角眉梢满是得意。
只是当黄少天的眼眶里也渗出血的时候，周泽楷突然发现不对劲了。他妖刀真君若想使人魂飞魄散，哪有这么麻烦，一剑钉碎元神就行，纵是他想夺了周泽楷的修为，挖心剖腹岂不更省事。而如今周泽楷虽然体内剧痛，可是他发现自己元神周围不知不觉间环绕了一道又一道温暖的气息，正在慢慢的洗去他本身的魔气。
“你……唔……”周泽楷侧头，他心里忽然有了一点不祥的预感。
“道中有秘术，若修为高深者，在极晦之夜用尽自身真元，可涤去魔气。只是此招从未有人用过，一者修行不易，怎会轻易舍得。二者道魔不两立，除了便是，何须如此险招。”喻文州抬头看了看天空，今夜是极晦之夜，无月无星，黑沉沉如墨泼于穹顶，“痴人。”
“掌教？”宋晓率蓝雨众弟子在城外已布好七星之阵，一旦城内黄少天失手，魔也休想遁出城去。如今只差掌教需走天权位作诛魔阵，他见喻文州半天没有动作，不由得困惑起来。
喻文州收了拂尘，淡然道：“不必了。我自己进城看看。”
不知过了多久，连痛觉都已麻木，黄少天慢慢抬头，他如今七窍都有血迹，再加上之前打斗的伤痕，整个人实在是狼狈的很，不过黄道君还是黄道君，区区狼狈怎能抹去他飞扬的眉眼，他笑了两声，颇为自得：“还是我赌赢了，哈……”
有豪赌之心，一击逆转，从无失手。
欢快的尾音尚含在嘴角，他人已软软地倒在了周泽楷怀里。
“黄少天……”周泽楷迟疑着念出那人本来的名字，慢慢伸手，揽住小道士的身体。他感到一股陌生又熟悉的力量逐渐走遍全身，是黄少天的道门清气。自己的魔气呢？他试着握拳使力，晦暗森然的魔气竟然半分不剩，令人意外的是荒火和碎霜居然还在，只是它们仿佛也不适应这样的改变，怯生生地自指尖绽放零星冰霜和火苗。
他做了什么？周泽楷惶然将怀中人更抱紧了些。
“他不愿杀你，也不愿此城生灵涂炭。”有人踩着断壁残垣走近，蓝雨掌教喻文州。他向来是八风不动，文雅沉练的模样，喻掌教摆摆手，鬼火自他身前次第铺开，明明灭灭地照耀着两人的脸，“这位公子，少天将一身修为全舍给了你，你要如何赔偿我蓝雨一门痛失良才的损失？”
“他……”周泽楷呼吸一窒。
喻文州微微一笑，瞳孔幽深，半分悲悯半分痛惜。
“少天他现在已与凡人无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