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如一场仲夏夜之梦。

纯情码字的小姑娘。

沐雪。


十月廿日,黄历小雪。

这日也正好下着小雪。童扬过门槛的时候还滑了一跤,惹得接引他的小厮噗嗤笑出了声,童扬有些局促地扶着门柱站起来,快步从那道“敕建大将军府”的朱笔牌匾下走过。

“今年雪下得不迟也不早,兆头挺好。”小厮是个活泼多话的,童扬便没计较他刚刚那声笑,应了一声“嗯。”

“……给您安排的院子也是刚收拾好的,地龙啊窗户纸啊都是新弄的,离主屋和校场都近,”小厮笼着手在前面带路,“您要是还缺什么,只管提。”

童扬点点头,细细雪珠从廊檐处斜飞下来,深深浅浅地落在地上,他朝廊外看去,微怔了怔:“那边的人是?”

小厮顺着他的目光往庭院中一扫,瞪大了眼,连忙凑过来低声道:“这位……这是我们府上的二公子。小的先给您提个醒,这可是个不好惹的主。”

童扬失笑:“既然不好惹,怎么会跪在庭中?”

小厮咋舌道:“您有所不知,这二公子天不怕地不怕,独独只服这位。”他指了指主屋的方向,“总之呀,这个小祖宗的事……您别管就是了。”

童扬眯着眼,廊外碎雪缭乱,远处那人墨色的发间衣裳上已覆上了薄薄的一层白,看来是跪了挺久。

“他得跪到什么时辰?”

“这小的就不清楚了,”小厮答道,“不如一会您问问将军?”

童扬摇摇头收回目光,笑了笑。他可没这么无聊。

那位二公子似乎是察觉到了这头的动静,转过头看向回廊。正巧便望见了童扬的笑,青年唇红齿白,风姿绰绰,宛如新雪里一支灼灼桃花。


童扬是将军的徒弟,将军也就他这么一个徒弟。

他听完将军的庭训,从屋里退出来,正好又撞见了这位二公子。

二公子罚完了跪,自然是锦袍貂裘一身重新裹了个严实,略长的袖口处只露出四根纤细的手指,跟水葱似的。童扬不由得想起了那些手艺店里雕刻出的精致人偶,独独只有这苍白的脸色不太好看。他扫了一眼童扬,轻声开口:“废物招来的门客?”

童扬半天才反应过来二公子口中的废物指的是谁,心想我要是将军,估计得让你跪上三天三夜,口中还是答道:“我是他徒弟。”

“徒弟?”二公子咂摸了会这个词,眸子阴沉得能滴出水,“呵,他可真有闲心。怎么称呼?”

“在下童扬。”

“叫我兮夜。”二公子说完头一甩,撩起门帘就进了屋。


童扬自从进了府,跟二公子见面的次数不多不少,早课一回晚课一回,再不然,就是隔三差五看见兮夜跪在庭中当雕像。他觉得这人真是怪哉,一面轻狂着无法无天,一面却又对受领的责罚心甘情愿。

“男孩儿嘛,到这个年纪是这样的。哪个不是又对他老子又服又不服的,”厨房的管事大娘像是很有经验,拿围裙擦着手笑道,“所以说呀童公子,像你这样模样又好性子又好的可不多了,哎,你可有哪家喜欢的姑娘?大娘给你说说媒?”

童扬连忙笨拙地摆手推辞,他一着急起来有点口吃,惹得在旁做工的厨娘们抿着嘴儿笑,各个脸色酡红。


那天兮夜又不知道是犯了什么事,总之一天饭也没吃就在院子里当雕像。童扬白天从他跟前走过几次,到底于心不忍,等入了夜悄悄摸去厨房的笼屉里拿了几个馒头,递到了兮夜跟前。

“吃点吧。”

兮夜没搭理他。

童扬叹口气:“你放心,没人看见,我也不会说出去。”

过了半晌,面前人干巴巴地迸出一句:“凭什么。”

童扬想了想白天的时候将军对自己的托付:“嗯……就凭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师兄了。听我的,吃点,不然容易饿出病来。”

兮夜被这句话噎的够呛,却也找不出话来反驳,他抬眼深深凝视着童扬,片刻之后忽然翘起了嘴角:“嗯,师兄。”

乖巧极了的声音。


自那天之后,兮夜突然对他这位“师兄”产生了莫大的兴趣,不是练剑的时候点着名要找师兄过招,就是抱着本书守在童扬房门口“尚有几个问题悬而未决特来请教师兄”,搞得童扬成天疲于应付,不堪其扰。

“都说让你别招惹他了,”大公子耸肩,“你对他干嘛了?”

“什么都没啊……”童扬揉揉脑仁。

“还没呢,我每回听他叫你师兄,我头皮都发麻。”

“哪有那么夸张。”童扬笑,“他也不算找我麻烦,也没挑刺找茬,顶多就是事多了点罢了……何况他年后要举试,我也不好推辞,哎对了,你不考吗?”

“我?”大公子撇嘴,“我只想当个将府世子,老实承爵就是了,那些建功立业的事,我是……”他卡住说不下去,平日顽劣的神色转为复杂难言。末了甩了甩手,“唉,你真是……好好当我爹的徒弟就好了,多少人羡慕不来,管那么多当心掉头发。”


转眼就到了过年。

纵然将军好静,但门生宾客众多,白日间还是往来频繁,礼物堆了一屋。童扬从早上忙到傍晚,这才抽出空跑到厨房扒拉了几口饭。

隔着窗户纸,他听见外头走过两人,正在谈笑。

“……你爹这不对你挺好的吗?你还老一天天抱怨你不得宠。”童扬听出是韦侍郎的声音。此人成日和大公子厮混,这另一个人是谁自然不言而喻。

“那,那当然啦,我爹肯定喜欢我这样听话的,哪像……老是乱惹事,爹指点他武功他还总是臭着脸呛人。”

“那你还不知足?”

“哼,我那是……”

声音飘低了下去,看样子两人是走远了。

童扬放下碗,咽下最后两口饭,突然想起来,今天一天似乎都没见到兮夜。


主屋那头依旧喧闹着,艳色的灯笼如蛛网般绵延开去。童扬踩着雪往兮夜的院子走,侍女和小厮早不知道跑到哪里玩去了,他推开门,发现院子里黑黢黢的,寂静无声,唯有童扬头顶的长明鲸灯间或爆绽一两朵灯花。难道是出去了?可这大年夜能上哪去玩?童扬困惑着,正要合上门。

“明凯?”

童扬顺着声音看,这才发现在屋顶上坐着个人,几乎和夜色融在一起,难怪刚刚没有发现。

“不,是我。”

对面没了动静。

童扬迟疑了会,道:“我进来了啊。”说着走进来掩上了门,提气运功也跃上屋檐。他踩着瓦片走近了,才发现那人披了件暗红的斗篷,抱膝坐着一动不动。童扬看着暗叹一声,在兮夜一臂之远捡了块地方,也坐下了。

“你来干嘛。”

“我一天没见着你人,过来找找。”

“怎么,反倒不适应了?”兮夜讥诮。

童扬窘红了脸,分辩道:“哪有过年大家不在一处的道理?”

兮夜这才扭头看过来,他拍了拍身边,口气仍旧是冷淡的:“你坐过来啊,怕我吃了你不成?”

童扬往他身边挪了挪。

“再过来点。”

又挪了挪。

又挪了挪。衣角贴着衣角,微微动作的时候能听见布料厮磨的声音。


“你屋里的人呢?也不见点个灯。”

“让他们早滚了。”

“吃过了没?”

“与你何干。”

“那……冷不冷?”

“西北风,你觉得呢?”

“……”

童扬觉得自己头疼。

这么僵了半晌,童扬才鼓动自己重新开口道:“我……带了个烤红薯给你,还热着呢,才从炉里拿出来的,你要不饿的话,拿去捂捂手也好。”

兮夜对对方的温言软语总算是有了点触动,他沉默地接过那个红薯,尖着手指开始剥皮。红薯入口是绵软的甜,少年冷漠的表情终于微微化冰。

童扬松了口气,平日看他嗜甜倒是没看走眼。

然后又是无话。

仔细想想,他跟兮夜几乎是没有过正常对话的,这几个月下来两人平时不是练剑就是对着一摞策略,还都是兮夜精心挑选过特刁钻的那种。如此和平的并肩而坐似乎还是头一回。

童扬觉得自己这才真正有了点“师兄”的感觉。

兮夜吃得慢条斯理,颇负教养,只是最后把红薯皮随手往下面一扔表明了自己还是个四体不勤的少爷。他擦了擦手,扫了童扬一眼:“我爹让你来的?”

语气里有他自己都没察觉出的希冀。

童扬摇头:“没,是我自己过来找找……”

“……”兮夜把头转了回去,“哦。”

童扬看着,心里那点不落忍又冒了出来:“我觉得……你在你爹心里还是挺看重的,而且今天是大日子,他太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你看平时……”他话还没说完,胳膊突然被身边人一把拽住,童扬吓了一跳,扭头正撞上兮夜近在咫尺的眼睛,他剩下的话突然说不出了。

少年目光沉沉,眼尾犯起异样的潮红,他深吸一口气,字眼是从紧闭的牙缝里迸出来的:“如果真的看重,就不会有你了。”

童扬被他话里的阴狠弄得后脊一凉。

“在他眼里,在他眼里……”兮夜眉眼单薄,皱起来时愈发像那些易碎纸笺上的狼毫工笔。他攥住童扬胳膊的手不自觉地用力,指尖陷入锦绣里,视线像是要在童扬脸上灼出个洞。开口时却带上了一点委屈的鼻音。

“……总是有很多让我讨厌的东西。”

“童扬,我讨厌你,也讨厌那个蠢货哥哥,还讨厌现在在堂中宴饮的那帮废物,如果没有你,如果没有你们……”说到这里,兮夜眼角嫣红更盛,明明一眸的水汽又被他生生压了下去。

“那他就只能看着我了。”他飞快而隐约地补了一句。万般贪婪尽数压抑,可闻的话只像叹息,仿佛哈出口的一缕虚无夜霜。


青年却被兮夜话中那晦涩隐秘的意思惊得瞪大了眼。

“兮夜难道你……”

童扬他自己对将军纵然视为生命中极重要的存在,却也是敬畏臣服居多,至于占有,让那人目光只落在自己身上,那是想也不敢想的,他悚然一震,不由得脱口而出,“那可是你父亲!”

“他是个屁!”兮夜怒极反笑,“我叫他一声爹,他就是我爹了?那我叫师兄一声娘子,师兄难道就是我娘子了不成?”

这话说的轻佻之极,亦狂放之极,童扬听得瞠目结舌,白净的脸涨得通红,“你你我我”了半天支吾不出一句话来,心中叫苦不迭,直后悔今天干嘛要来这一趟。

兮夜微微歪头,打量着自己的师兄:比他大不了几岁的男人一双斜飞的丹凤眼睁得大大的看着自己,墨色的瞳孔里反射着一点微薄的红——那是从院门口,到府上,乃至蔓延整个京城的长明灯的红。兮夜这么凝视着对方惶然的脸,忽然浅笑起来,心情莫名的好了半分。

“你这人,真有意思。”

他大发慈悲地松开了对童扬的桎梏,顺便给眼前这位木头美人提了个醒:“这次就放过你,以后,你也别来招惹我啦,娘子。”

说完,兮夜伸手,将童扬被风吹乱的刘海理了理,之后跳下屋顶,哐当一声关了房门自顾自睡觉去了。

他一向如此喜怒无常,除了将军,旁人一点办法没有。

而这厢的童扬过了很久才回神,他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刘海,这才意识到。

他这是被一个小他几岁的人调戏了?!


第二天童扬起床后得知,天刚微亮,将军便带着二公子进宫朝贺去了。身为世子的大公子睡过了头没赶上,起床知道了之后又是大闹一场,眼眶红红的带着哭腔念叨“我就知道”,让童扬不由得回忆起昨夜那双幽深的眼。

真是孽啊。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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